大戰過後,人去,留空的只有這條磚塊細石鋪滿的街道。兩旁街燈濡黃而紛暗,霓虹所剩無幾,頹垣敗瓦的凌亂中,仍有堆砌的石陣未倒下。竹支交錯搭成的棚架屹立,但魚絲及保鮮紙搓成的半透明路障、木板、鐵枝已失去作用,無力地賴在地上,橫跨這條彌敦道。
破碎的玻璃瓶與身首異處的啤酒樽;長的扁的形形式式的金屬彈殼;黑色一顆顆不起眼的橡膠彈;燒得黑燻黑的雜物……四散無序,雨傘、紙箱、膠袋散落,石壆的草叢中,遺下眼罩、豬嘴等裝備。地上物品無分敵我,不協調地組合,構成革命的痕跡。
眼前零落的古蹟,難以想像個多小時前,油麻地逾千人的經歷。硝煙未散,刺鼻的氣體仍然濃烈,眼淚亦不自覺滑下。這裡人不多,只有寥寥數位在掩鼻四處踱步。一對中年男女路過,面對這條荊棘情路,手似乎牽得更緊。我拍下這一幕,然後趕忙再戴上防具前行。
佐敦道交界,路邊一隅的「編鐘」散發強烈述事感(與氣味),是一件令人哀傷的藝術品。每行十多個,排列成十六行,並列而高底不一。我敲響這些空心金屬,在空隙與音差之間,仿佛看到這百多顆彈殼的故事。
一個又一個拋物線、一條又一條直線無情地衝向人群,時間就如凝住龐貝城般,我看到年輕的臉,堅定的眼神、恐慌的表情與每個動態。然後在混沌的人群中爆開、裂開,伴隨鏗噹的金屬聲,釋放再化為塵埃,瞬間灰飛煙滅……
鐘聲並無迴蕩,僅有畫畫䋈繞,故國神遊,畫面如此真實壯烈。槍彈都不及施射者無情;掏空彈殼,仍不如掏空良心的政權與傀儡可怕。我確信我看到過去,亦瞥見到將來,那個煙火滿城的香港,山埃與二噁英飄蕩,蟲魚鳥獸不鳴不叫,有如一溝清風亦吹不起半點漪淪的絕望死水。在死水酵成的下一代遭受禍延,是一場叫種族滅絕的災難。
黎明來臨前,大概這件藝術品亦隨古蹟逝去,不復存在,但至少曾有意義地被知音人憑弔。就如生命的終結不可避免,亦不可預測,至少站上街頭,當死亡來臨時亦不會遺憾。
電話傳來另一半問候,確認安全、互相嘮叨後又急急掛線。猶記得她某日突然感慨。
我還希望這個世界,有我們教育出來的小孩,教他們何謂正義,何謂公義。不要讓良幣消失。
這可能是光復香港之後的事了,但誰又說得準?至少,我們都曾盡力去改變未來的未來。
(2019年11月19日凌晨,油麻地人踩人後字。沉澱十多日後重回抗爭,終可整理刊文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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